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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来源:故乡  发布日期: 2007年7月12日
花土坑
牛旭斌

    生命里总有一些休戚相关的地方,把往事成成总总影绰在我们的脑海里,很深很深地烙印在我们的心底,长相思忆,联翩入心。

    

    花土坑

    

    我要陈述的远不仅仅只是一个土坑,我对认识我的所有人这样说。马勺形状的土坑是花的,有着黑、红、橙、蓝、紫、白、绿等异彩纷呈的颜色,上面是山坡,坑的西边是夏家湾,东边是一道脊梁似的山峦。和我一般年纪的孩子,全部是在这里玩耍着长大。我在几年前决定离家求学的初秋,曾把那些片状块状的稀土久久地在手中把玩,我发现每一种颜色都给我一种启示,每一块花土都像父母脸上的皱纹,经风雨雕琢和铣蚀,载着强烈的太阳光下辐射的血色和青铜。

    另外,我还要感念花土,同时也告慰已经逝去的我至亲至爱的祖母。在生命历经的一个个严冬,是那个用花土粉泥就的火炉,扑扑的火苗,温暖了我们数九寒天几近冻青吹皴的耳朵、脚丫和脸颊。一个一年四季可以用柴火取暖和烧水的火塘子,被火烧了多少春秋如今完好无损,只是祖母的离去和时代的变迭,它渐渐远离了农村生活的舞台,搁置在背檐的角落里,零落成一堆干泥。

    那样的启示更多地揭发和暴露于我幼稚的心灵。我在痛苦的青春和迷茫的岁月里,也像一块深埋地下的花土,变化着,流迁着,悄悄地毫无声息,当人们记起该要顾及我的时候,我已经是一个大孩子了,当母亲有一天在暴风雨来临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,从山梁那边汗流浃背跑来,对我高高低低的呼唤了无踪影,最后找见我的时候,我正在花土坑呼呼大睡、一脸憨态,带着天真的倦意,还有尚未消逝的泪水滑落的痕迹,不深不浅的忧伤。母亲说我是一个孤苦的孩子,因为她的无能让我跟着受罪了。我和母亲抱作一团,泪水涟涟。母亲的无辜,增添了我对农业生产线上苦苦挣扎的人们的悲怜。这个世界上,可以相对地说,没有人比农民能够更加辛苦。在花土坑里的酣睡,使我变得清醒和自觉,我在地图上找不到的花土坑的踌躇和迷茫,让我深刻地明白了走出这座群山还有群山,远离这片天空还有天空,世界之大,我之渺小,茫茫人海,我不过是七岁时所见的那只才准备奔跑的咿呀学步的小鹿,在无尽的森林、广袤的田野和密布的河流间,找寻可能的一些欢乐,关于通往美好日子的出口。

    秦观在《三月晦日偶题》中写到:芳菲歇去何须恨,夏木阴阴正可人。在花土坑,常年的山体雨雪积水,天然形成了一大块的的湿地,长满郁郁葱葱的续断和款冬花草,以及一些不知名姓的小花,类似于野草莓的叫“鼻血疙瘩”的东西,形似小西瓜的称之瓜蒌的藤蔓,在这些花草的身旁,我们三五个要好的伙伴长相齐聚,在一起玩游戏,猜拳写“”天下太平,玩自己制作的“花样”扑克牌,用麦草或者水草秸秆编蚂蚱笼子,捉松鼠,泥水车……

    在我所有的童年记忆里,最让人留恋和难忘的莫过于花土坑那样一个地方。其实,它的名气也就只有周边寨子里的人知晓,出了小镇也没有人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。连绵的大山重重包围的山坳,一条乡村公路盘山蜿蜒,快要接近云天了,一下子闯入一个巨大的山垭,人们称其为“大豁垭”,因为这条路,我们儿时和少年的时光便格外地有趣好玩。若是下雨天,顺着整条公路的渠沟,我们背上背篓,光着脚丫,踩在涓涓的小雨里打猪草。一背篓猪草割满的时候,刚好就走到花土坑,这时的花土坑,便是一片欢乐的海洋,把年少的轻狂和无虑的纯粹撒满山坡。在青春作俑痛快的历程,纷纷红紫已成尘,布谷声中夏令新。

    一九九五年,我深深地沉醉,像沉浸在一个永远不能苏醒的梦里。那年夏天,我疯狂地迷恋上了花土坑。它的地形被群山环绕,因为长期采土的原因,形成一个巨大的天坑,坑内聚有雨水和从背后的大山流来的地下水,这样在茂密的草丛深处,就有青蛙、蟋蟀和蝴蝶、蜻蜓等生物在此安家。那个繁忙的夏天,再附近的地里干完农活无事可做的时候,我静静地躺在花土坑的草坡上,聆听蝈蝈不安地聒噪,两眼直望着天空发呆,看蓝天白云下飞过的惊鸿,一只苍鹰,或者一群雁阵,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我的生活和未来远不如这些螟虫和鸣禽,我的后怕让我恐惶,畏惧走进家门已经成为一种习惯。贫穷充斥的家庭,我为能不能用五分钱去买一支沿村叫卖的冰棍而郁闷。我甚至责怪父母,不能给我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充裕的生活,不假思索地抱怨人生的不公平。

    我和女友定婚的那天,听母亲们说父亲黎明即起在我们家花土坑的药地里采回嫩嫩的灰菜,只为了把那个家中几十年来才遇的大喜事办得体面,为饭桌上添一个菜肴。在花土坑抬头张望,对面的山峦就是闻名遐迩的乱山,我和母亲一次语重心长的谈心,就是看见了乱山丛中的森林,找出了生活的希望。那里在炎夏有成片成片的松树,结了果实人们叫它“松嗒嗒”,母亲说松子仁可以背到城里买。那年的暑假,母亲、哥哥和我住在乱山子父亲的一个朋友家,采摘了三四百背篓的“松嗒嗒”。结果是变卖得到的收入远远不够付出的汗水,它的微薄并没有补缺我们后一个学期的花费。母亲至今日复一日地在花土坑周遭的山峦里劳作,几亩荒地和几亩责任田,足够她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耕耘,每一寸黄土,都要母亲用十指和双足去分承。我觉得母亲不是普通的劳动妇女,她精心地袒护每一片庄稼,犹如爱护自己的孩子。她可以让庄稼地里杂草不生,她已经种出了全村子里最好的庄稼。她跟我们说过,当合格的农民就是要种好庄稼,当学生就得念好书,什么人有什么人的职责。

    今年夏收得以回到村庄,匆匆走过花土坑,但见荒草丛生,亦没有路,没有孩子和人们踩踏的痕迹。我想,我的花土坑是彻底地离开人们的生活了,现在的孩子心目中,它不过一片一无是处的荒凉的土坡。可对我来说,一些事物,虽然相去的远了,但依然魂牵梦萦。

    

    堆子堆起的东营

    

    堆子堆高。堆在我的心上。堆子堆起的东营,一望无际的绿意,在炎热的盛夏吹上心头许多凉意,倍感舒适。

    无数次的机缘和蹉跎,让我不再相信命运是时间和机会的结合。在出小城向西不远的地方,有一座小小的村寨叫作堆子。我的人生或许从一开始就被这个地方牵系,像是宿命的作祟。我想我的灵魂若干年前一定也是属于这里的,贴近过这里的泥土,亲昵过这里的山溪。起码曾经在此无数次地徘徊、端望和游荡过。然而不论是徘徊、端望,还是游荡,我都不承认我在此之前有过的先觉。

    东营的背后,是一座绵延的大山。大山的深处林木交茂、百蕤芬芳,一个八仙洞的名胜,有另一条路出南山洞沟可以到小镇。我们小学时期曾经组织过在这里的春游、秋游,回想起来昔日的美景仍历历在目。这或许就是人和地的情分。多少次踏着这里的石板路,向着广化走,我是否看见过我今天的相守、相依和相伴?在不同的山坡,生长的那些千姿百态的树木,和我同龄的也有不少,其中一些,正好和雨水后的阳光交相辉映,光阑四射。

    山风欲来雾满林,总有一眼源远流长的泉水,滋润我浮躁的心田一点点安生。在堆子的低处,公路的下方,就有旺盛的泉水,冬暖夏凉,清冽甘醇。在丛林、山地和丘峁之间,那汩汩流淌的泉水,无疑是最富有灵性的,最被人们喜爱和崇敬的。我在这里找到了可以终身厮守的妻子和生活中僻静的归宿。我爱上了堆子,一颗黄豆般大的村庄,鲜活、明净地繁衍和生息。那种亲人间相互维系和依赖的牢靠的情感,让我重新去结缘生身父母以外的父母,兄弟姐妹以外的亲人。人得到情分不一定得到福分,没有情分不一定没有福分。在这一生,我们也得长长地一起生活好多年。这是必须亦是成长的抉择。我们得用真情去堆砌,像一垄垄田地堆砌成沟壑山丘,一座座山丘堆砌成峰峦叠嶂。多了另一种亲人的生活,我觉得得更加努力和顽强。尤其在如今世态炎凉的环境里,我们可能对自己的亲人越来越没有耐心,越是自己身边的人,我们对他们的要求越苛刻。常常做出不懂得爱,或者不珍惜爱的事情来。这些时候,我们甚至不如一个孩子,不如自己小的时候那样通情达理和注意细节。人在一个环境的生活,多少都会赋予一个人环境中共有的气质。我承认这个世界上自己喜欢的事物不一定一生都能遇到,我承认我们摆不脱环境的桎梏和变形。我们都曾因挣扎而扭曲,因期望而失望,因爱而丧失爱,往往是对最亲切的人没有耐心,诸如这些顽固地纠缠我多时的生活中最琐碎的问题,在堆子堆起的东营,我都渐渐地释然和有所获解。

    东营,的确应该是一座美丽的村寨。一次次穿越你的峡谷,从高山漫步,走过绕梁的山径,相去和到达低处的城邦。我们常执子之手,寻找林荫和山溪,百转千回,我的脊梁一次次放飞你的奔跑。碧野苍翠,你的容颜贴在我的心上;光阴如针,缝补着屋檐底下的故事。母亲在灯下包粽子,用艾叶迎接端午,一眼泉水,给过你一双明眸,成片成片的庄稼一天比一天成熟,杏黄的季节,亲人虎口夺食。看吧,那么多的玉树临风起舞;听吧,十多年的期待脱颖而出。每一个久长的分离和短暂的相聚,我都拿馥郁的花香送你,拿朴茂的草丛接你,手挽峰峦叠嶂和熟了的麦子,轻踏着故土,一起回家。

    一个正午,我从汽车站送女友去乡下上班,小城持续高温,在那样一个偏僻的地方,一个女孩无缘无故地跟它相关,任我怎样努力,都不能使命运出现一点点的转机。在这个人人都在追逐好的生活的社会,由于我们力量的薄弱和背景的单纯,辛苦地工作是我们唯一的出路。

    远离小城无处躲藏的躁热,回到堆子,回到儿时一般心灵的清凉和纯洁。那种很早就渴望和企及的远离村庄生活的憧憬,在遂愿后顿悟、皈依和回归,其实,我们不论走多远,都逃离不出父母爱怜的目光,逃不开村庄编织在我们掌心的命运。为此,我们需要惦记、思索和恒久地畅想。

    

    小城以北的三个地方

    

    在小城以北的三个地方,我连续地徘徊风雨之中。今年的雨水相比往年明显地多了,而且是连阴的阵雨,中雨或者大暴雨,繁忙地肆虐着,无所顾忌,有些不近人情,从天空落满大地,一下就是七八天。迷茫的烟雨笼罩着马泉湾,这块巨大的腹地蕴育和怀抱着北关、北泉、北坝,充当着小城北方最鲜明的三个关键语。

    人们能出口成章,以地地道道的方言说话的,不时能够看见一些妇女头戴花色不同的纱巾出入街巷胡同的,每天能够准时听见五次唤醒楼上传来的礼拜钟声的,就是回民聚居的地方,市井气十足的北关。我经常晨起很早,去那条胡同买早点,一个老汉的甜浆,浓浓的热气、滚烫的米泔水、煮烂的豆子馨香入鼻,正好可以充足和温暖空了一个夜晚的胃腹。清晨,人们熙熙攘攘,穿梭其间最多的就是学生,每天六次,形成一个人流高峰,避过上、放学的一个时间空段里,抑扬顿挫、沙哑悠长地高歌的声音是最动听、最具生活气息的,这些小商小贩的叫卖,为寂籁的小城增添了许多灵动和声息。让我觉得回来后的生活,更加接近于我较低水平的生活质量,更加远离我桀骜骄傲的灵魂。这种接近和远离,也在一点点地改变着我的人生和世界,改变着我具体的光阴。三年的时间不算长,但也绝不是太短,我发现、挖掘和重建了我的实际,我遗弃、割舍和埋葬了我的梦幻。

    曾经有一眼泉水如今已经枯竭,像枯竭了的人的命运,陈腐、凋敝、毫无生机。一条古时候柴火交易的柴集巷,一条杨家巷道,构成了一个无泉的北泉,构成了小城最初的缺失和遗憾。我和雯雯暂时居住在这里深入浅出,在一间陋小的屋子恩恩爱爱。我们远没有想及水的流逝和灵魂的萎靡一样属于悲剧的轮回。对于生存,失却水的环境和没有灵魂的人,同样的恐惧和可怕。

    用一句话说,居民的瓦房大都拆建成小洋楼的就是北坝。那东河之畔原本茂密的田地和芦苇塘,那谷雀成群的候鸟阵,一去不复,渐行渐远。土地被私有的流失,是物质的同化,是社会进步必然要付诸的沦丧的代价。

    对这样的地方,我常无比感动,也欲哭无泪。


    二〇〇七年六月三十日于小城泉北